“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”。這句話,寫的是中國知識分子千年之病,千年之痛。
自從秦始皇統(tǒng)一中國之后,中國的知識分子就變成了“毛”。
“毛”是個什麼東西,有一股腥膻之味。堂堂乎文人雅士,怎麼會是“毛”?
秦之前,文人們曾經(jīng)有過一段美好時光。他們負笈而行,周游列國,天馬行空,十分浪漫。那時的人,他們“笈”中裝著的那份精彩只屬于他們自己,獨一無二。他們背負著它,走遍世界。他們是要用自己的思想去說服全世界。他們的思想像凌空而過的天馬,高遠而神奇。諸子百家,教九流,每一流派都是一股清泉,噴涌而出。清泉匯集之處,是大海,激蕩澎湃。
秦以后的文人,他們的“笈”中只有先人的經(jīng)書和教義,他們整日誦詠的是別人思想的片斷。文人們沒有了思想,失去了自我,甘洌的清泉完全干涸了。天馬沒有了,只剩下一些依附於皮上的隨風(fēng)抖動的“毛”。
文革時期,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,他正在思索和撰寫一篇真正具有“獨立見解”,與別人觀點完全不同的大塊頭文章。我問他,“林彪說,我們這麼大的國家,需要有一個統(tǒng)一的思想。這是什麼意思?這是說,所有人的思想,都要統(tǒng)一,最后只能有一個思想,就是毛澤東思想。你現(xiàn)在不講統(tǒng)一,反倒要獨立,你是活得不耐煩了?如果說你寫文章是要闡釋某人的思想,那叫什麼‘獨立見解’?”朋友甚感迷惑,終于沒有寫完他的“大塊頭”文章。
秦始皇時代,確實有過一些活的不耐煩的文人,他們執(zhí)著於“自成一家”,不肯統(tǒng)一,后來都被秦始皇送到“坑”里去了。自那以后,文人們都學(xué)了乖,知道“坑”的厲害,自覺地維護“統(tǒng)一”,不再鬧獨立性了。
林彪的話,含有某種哲理。我們這麼大的國家,如果人人都固執(zhí)己見,都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,百人百性,眾說紛紜,豈不是亂了套?千人敲鑼,一錘定音。沒有這一錘定音,千面鑼只會敲出雜沓之音。
我以為秦始皇統(tǒng)一中國,他所作的最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統(tǒng)一了中國人的思想。不過,這件事的難度相當(dāng)大!败囃墸瑫,”做起來并不難。而要把這些十分固執(zhí)的文人的思想統(tǒng)一起來,不是秦始皇的雄才大略,也難奏其效。
但秦始皇的做法過于血腥,后人詬病甚多,稱其為“霸道”。到隋唐時代,使用的方法就先進得多,不再用“霸道”而改用“王道”。如果說秦始皇采用的是“大棒”政策,唐代以后則更多采用“胡蘿卜”政策。應(yīng)用科舉的方式,使那些出身于豪門或是寒門的士子們都有了進身之階。顧炎武說,“八股之害,甚於焚書!闭f的就是這種“胡蘿卜”政策的有效性和先進性。
無論“大棒”還是“胡蘿卜”,都只是外因。使知識分子變?yōu)椤懊钡倪有其內(nèi)因。
有人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。我以為這種說法并不準(zhǔn)確,至少在我們中國不可以這樣說。
如果要用社會的良心去定義知識分子,中國文人的大多數(shù)都會被排除在外。
許多人不喜歡“文人”這個詞,甚至以為他是一個貶義詞。把“文人”的“文”去掉,他和普通的人就沒有甚麼大區(qū)別。一樣的有七情六欲,一樣的要食人間煙火。治國者為他擺下了盛宴,有“顏如玉”、“黃金屋”、“千盅粟”,他們怎可拒絕?自然就會有“學(xué)成文武藝,貨與帝王家”的忠心。這是順理成章的。當(dāng)然,文人與普通人還是有一點區(qū)別,他們的功利心比普通人更為強烈。這些都是文人變“毛”的內(nèi)因。
在“內(nèi)因”與“外因”的雙重作用下,中國的知識分子都變成了“毛”。這種變化緣於一種不可抗的力,所以成為一種規(guī)律。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宿命,千年不改,萬人一律,沒有哪個可以逃脫。
舉國一致,只有一個思想,歐洲人沒有做到,我們中國人做到了,這是很值得驕傲的。但世界上的事物都有其兩面性,有利必有弊,對于我們的成績也須一分為二。知識分子都變成了“毛”,依附於“皮”之上,當(dāng)然很好。只是要從這些失去思想的“毛”中產(chǎn)生出像洛德、盧梭這樣的思想家以及像牛頓、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(xué)家,決無可能。晚清以后的落后與挨打,似乎也就成了一種歷史的必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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